今天是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日，正好是我大学毕业的日子。
虽然在同室友一起去拿毕业证的时候，因为头发的关系，差点让发毕业证的老师做出我不是本人的判断而引得室友大笑不已，但我确确实实拿到毕业证了。
手里拿着毕业证，我心里却没有多少实感，既没有像室友肆意流泪，也没有像老师依依不舍。
只是得知这么一个事实，我大学毕业了，仿佛只是一不留神眨眼间的事情。
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，毫无征兆，我回忆起了她和我的故事。
①
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，按照六岁入学的年纪算起，那时候我大概是十岁吧。某天，早自习结束后，从教室外面跟着班主任老师走进来一个背着黑色双肩书包，头低低地垂着的小女孩。
那时候的我觉得很奇怪，想不出自已所在的小镇为什么会有转校生来。
那时候的她很紧张害怕，紧缩着身体藏在老师身后，生怕台下的同学看见她。
当老师横跨一步，在黑板上写她的名字——方玲，意识到同学们都在看她，她低垂的头埋得更加深了。
身着水红色连衣裙的她，如同刚才缩在老师后面一样，紧缩着娇小的身体，双手互相抠弄着，头埋得很低，棕黄色微微卷曲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她的脸，看不见她的表情。现在想来大抵是红透了吧。透过玻璃窗斜射进来的朝阳照在她身上，很明显看得出她正因为紧张而颤抖不已。
至于她后来是怎么做的自我介绍，我确是想不起来，唯一清晰的是她走下讲台时，在朝阳的照耀下，裸露在外的肌肤如同反射着晨光一样剔透，随着窗外吹进来的晨风起舞的秀发。恍惚间，我只觉教室里已无他人，唯有独自沐浴在晨光中，宛若妖精一般轻舞的她。
隔着两排同学远远地望着她，我甚至不敢大声呼吸，生怕打碎这犹如梦境一般的幻影。
初时，在好奇心驱使下，还会有同学围在她的周围叽叽喳喳问个不停，而她自始至终去只是低着头静静地坐着。因为座位隔得远，我听不见她有没有回答同学的问题。我因为不擅长与人交流，自然没有加入其中。
久而久之，我渐渐地发现教室后面她的座位周围已经没有了其他同学，无论是在午间还是课间，都空无一人。
偶然间，许是心血来潮，或是好奇作祟，我从靠着前门的座位横穿整个教室走到她的座位前，拉开她前桌椅子，一屁股正对着她坐下。
“你的头发真好看！”
我记得很清楚这是同她说的第一句话。
大概是因为我突兀地动作感到惊讶，她低着的头突然间颤抖了下。
原以为她会开口说话，结果在静默的时间里，她依旧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低着头。
对于这份沉默有些忍受不了，我鬼使神差地居然伸手在她头上轻轻地摸了下。
意识到不对，我连忙收回手。
无法预料到她会有什么反应，我有些担心地看着她。
大概是两三分钟后，她终于抬起头。
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此时已然隐隐湿润起来，双颊晕红，鼻头皱着，双唇紧紧抿着，看起来像是在极力抑制。
就在我担心她会哇哇大哭，起身准备逃跑时，她用手揩揩眼角的泪水。
“谢谢你。”
面对意料之外的道谢我自然而然陷入惊愕中。
“……”
“嘻嘻……你还真是胆小嘞。”
由于因为方才用力抿嘴的嘴唇显得有些发白，却在开阖间发出让我置身于四溢甘甜空气的湛蓝天空下的声音。
片段一般的记忆来得不是那么真切，犹如梦境一般，试图回想却终是徒劳，忘记的事情若没有契机，大概永远也记不起了吧。
②
自古离别多感伤，大概放在现在也很适合。
厚重的黑色积雨云仿似离别的季节一般多愁善感，沉沉压在头顶。顷刻之间，雷声滚滚而来，电光闪闪，看似一副大雨倾盆就在眼前的样子。
果不其然，就在同室友匆忙跑回宿舍时，外面已然漫天水雾。
靠窗望着屋檐外呈线性流下来的雨水，脑海里浮现出我一直想要忘却的脸。
时值九月，雷雨来得频繁。在铃声响起之前，班主任老师站在讲台上望着窗外静默几秒后，对着台下四十来位小学五年级的同学一再叮嘱：“放学后赶紧回家去，看这样子会下大雨，听见没有？”
话音刚落，铃声接踵而至。班主任老师只好示意同学们可以回家，霎时，一班的小学生蜂拥而出。
我座位虽然是靠着前门的，并未第一时间冲出教室，差不多等同学们都走出教室我才慢慢向外踱着步子。
要问我为什么，理由很简单，我带着伞的，早上上学时母亲硬塞给我的。
走出教室时，我特意回头看了下，已经调到靠窗位置的她座位上，已经没有她的身影，想必是早早回家去了吧。
大概是一个暑假的冷却，使得因为我那神使鬼差的举动而渐渐熟悉的关系迅速降温，虽不至于同她说不上话，但也相差无几。
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马路上，沉闷的空气和着沥青味儿着实有些难闻。头顶上灰黑色的云密布天空，虽然现下只是下午四点钟，但天色已如薄暮时分，仿佛天地之间全无界限一般，扣得严严实实。
初秋的雨如夏雨一般急躁，只是在片刻之间，灰黑色的云就变作大滴大滴的雨从头顶上密密麻麻洒下来，打在我脸上，身上，竟然有些痛。马路上以及两边的屋顶上瞬间升腾起白色的如烟如云的水雾。
我连忙撑开伞，迈步向家走去，全然不像方才的有恃无恐。
正要提脚迈出去，后背突然传来小小的阻力，小到几乎可以在这风雨天里忽略不计，回过头去才发现原来是她抓我的衣角。
此时的她衣衫尽湿，雨水顺着她紧紧贴在额头上的头发流下来，流过眼角，流过脸颊，最后从她的下巴尖上雨柱一般流下去。
湿透的衣服下能看到如同白色陶瓷般细腻肌肤，一阵风吹过，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不禁冒起一层鸡皮疙瘩。
连忙将伞移至她头顶，落在她身上的雨滴虽然有所减少，但她依旧颤栗不已。没多想，脱下衬衫搭在她肩上。身上只穿着件短袖T恤的我算是见识到倾盆大雨的厉害，缩紧身体才才没觉得很冷。
“谢谢你啊，要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啦，忘记带伞了，嘿嘿……”
不好意思摸着后脑的她，全然不顾自己的处境，却首先向我道谢。
当初的我压根儿没意识到她全身被淋湿全然不是她没带伞造成的，而是……
就这样，滂沱大雨中，两个小小的身影渐渐隐没与无边雨雾中，直到马路的分岔路口。
因为家的方向恰好相反，我们骤然在分岔路口停住。她向右，我向左。然而我家已经是近在眼前，她却还有一段路程。
有些为难地看看她，堵在嘴里的那句“抱歉，不能把伞给你”久久不能吐出口。许是猜到我的想法，她一步跨出伞下，任凭雨水落在她身上。
“我知道哦，肯定阿霜怕家里人骂，所以才……所以啊，阿霜不需要自责，我马上就会到家了，你也快回家吧！”
从这句话开始，她就一直叫我阿霜。
伞外的她勉强挤出一缕笑靥，然而伞内的我分不清她脸上肆意蔓延的是雨水还是泪水。
最后，她没留给我任何时间，向着右边岔路飞奔而去。
雨来得快，去得也快，当天晚上已然是星光漫天。
现在想来，那时候的我真是蠢透了，既然已经把衬衫借给她，把伞借给她又何妨。少一样是挨骂，少两样也是挨骂，有何不同呢？
翌日，一整天的时间里，她座位都是空空如也。后来从班主任老师那里得知她因为昨天淋雨而感冒发烧请假在家。
听到这一消息的刹那，重重的自责感席卷而来，若不是我怕挨骂，若不是我没借伞给她，她肯定不会感冒，不会发烧。
下午放学后，几度自责的我翻出父亲深藏的自行车，斜斜蹬着自行车来到分岔路口，向右边拐了进去。
沿着马路向前行驶，两边的景色渐渐从平房变成稻田。稻田里金黄色稻子还有些许尚未收割，蓝天白云下显得格外晃眼。
约莫十分钟后，马路前方有条小河横亘在前方，小河上面有座小桥。再往前看去，一蓬慈竹外有一栋小楼伫立着。微眯着眼，能看到小楼门外面隐约有绯红色花朵在风中摇曳，不时还有有个白色人影在其间来来回回侍弄着。
“方玲！”
轻声叫出她的名字的我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她，并没有越过小河，走到她面前去。因为此时的我，自觉已经不配。我不敢想象在晴天里我骑自行车都要花费十分钟，那么昨天，大雨滂沱，她又花了多久才回到家？回到家又是怎么样情况？我不敢奢望还能得到答案，因为我已经背叛她对我信赖。
此时站在宿舍外的我，已经忘却那天我是怎么回去的。
然而休养一天后，一早来到教室的她仿佛只是为了等我。我一踏进教室，就看她坐在我座位，手里还捧着我的衬衫。
心有愧疚的我，不敢直视她，目光游离不定，甚至生出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。
“前天谢谢咯，嘻嘻……”
她根本不把前天我拒绝给她伞放在心上，脸上洋溢着轻松亮丽的笑容。一把塞给我衬衫后，飞也似地逃回她的座位上，带起一阵清香。
被她拯救的我愣愣望着她，久久不能言语。
懦弱、迟钝、逃避诸多词汇用来形容那时的我大概再合适不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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